秦骁嘶哑却如惊雷般的话语,在死寂的营地上空回荡,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夯石,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,也砸碎了高延福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阴鸷与掌控。
风,似乎在这一刻也屏住了呼吸。戈壁滩上只剩下篝火偶然爆裂的噼啪声,以及深坑中泉水汩汩流淌的、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微弱声响。
高延福那张面白无须的脸,先是僵住,随即涌上一股被羞辱的、难以置信的潮红。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寒光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锥,狠狠刺向墙基上那个如同血泥中倔强生长的野草般的身影。
“放肆!”尖锐的嗓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被蝼蚁挑衅了威严的暴怒,“秦骁!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?!你在质问圣人的使者?!质疑圣人的关切?!”
他向前一步,玄青色的宦官袍袖无风自动,一股来自宫廷深处的阴冷气息弥漫开来,压得近前的几个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。
“符令之事,干系国朝安危,干系陛下圣心!岂是你这小小校尉一句‘具本上陈’就能搪塞的?‘狼神符令’乃突厥王庭重器,出现在我大唐边军手中,便是通敌的铁证!你……”
“高公公!”一声沉稳如铁的声音打断了高延福的厉声呵斥。
玉门关旅帅王孝杰上前一步,高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挡在了高延福那咄咄逼人的视线与秦骁之间。他抱拳行礼,声音铿锵有力,带着边军特有的硬朗:“秦校尉重伤未愈,又刚率众从萨满邪法下夺回水源,心神激荡,言语或有冲撞之处,还请天使海涵!”
他话锋一转,目光如炬,扫过营地中依旧惊惶未定的流民和疲惫不堪的士兵,最后落回高延福脸上:“然秦校尉所言,亦是实情!黑水堡乃玉门关外最后一道屏障,此墙若立,可扼守咽喉,拒敌于河西之外!此水若清,可活三千军民性命,稳固军心!水源剧毒虽解,但营寨残破,粮秣短缺,突厥游骑随时可能卷土重来!当务之急,确是稳固营防,安顿军民!符令之事,王孝杰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秦校尉清白,待此间稍安,定当协同秦校尉,将符令来龙去脉,事无巨细,具本呈报圣人驾前!绝不敢有丝毫隐瞒!”
王孝杰这番话,掷地有声,既给了高延福台阶下,又死死扣住了“军情紧急”、“稳固边防”这个大义名分,更是以玉门关守将的身份,公开为秦骁做了担保。
高延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他死死盯着王孝杰那张刚毅的脸,又越过他,看向墙基上依旧挺立、眼神平静却深如寒潭的秦骁。他能感觉到,整个营地的气氛在王孝杰出声后,似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。士兵们原本惊惧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认同,流民们麻木的脸上也多了一分希冀——那是关乎他们生存的、最首接的希冀。
他奉旨而来,手握符节,代表的是圣人的威仪。他可以用“通敌嫌疑”轻易碾碎一个边军校尉,但面对“河西屏障”、“三千军民活路”这样沉重如山、且被王孝杰这个实权边将死死扣住的大义名分,他若再强行纠缠符令、不顾眼前这满目疮痍的营地死活,传回长安,恐怕对他这个“宣慰使”也绝非好事。尤其是……王孝杰那句“以身家性命担保”,份量极重!
高延福狭长的眼珠在眼眶里急速转动了几下,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,那股暴怒的潮红才缓缓褪去,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阴鸷。他冷哼一声,声音依旧尖利刺耳,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收敛了几分:
“哼!好一个‘稳固营防,安顿军民’!好一个‘以身家性命担保’!王旅帅,你可知你担保的是什么?”
他阴冷的目光再次扫过秦骁,如同毒蛇舔舐:“秦骁!圣人恩典,念尔等戍边劳苦,又遭邪法荼毒,特赐下‘御制辟瘟丹’百粒,‘御酒’十坛,犒赏有功将士!望尔等不负皇恩,早日肃清余毒,稳固边防!”
随着他的话语,一名禁军骑士翻身下马,捧着一个锦盒和一个稍小的酒坛上前。那锦盒打开,露出里面数十枚龙眼大小、色泽乌黑的丹药,散发着一股浓烈而怪异的药香。那酒坛也显得颇为精致,泥封上还盖着内府的印鉴。
“谢圣人恩典!”王孝杰立刻躬身领旨,声音洪亮。
秦骁也拄着拐杖,微微躬身:“谢圣人恩典,秦骁与黑水营将士,定当誓死守卫河西门户!”他的声音依旧嘶哑,听不出太多情绪,但目光却在那“御制辟瘟丹”上停留了一瞬。那浓烈的药香……似乎掩盖了什么?
高延福不再看秦骁,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秽。他转向王孝杰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:“王旅帅,圣人垂询河西战事详情,尤其是突厥萨满邪法手段、符令出现始末,以及尔等如何破解邪毒。咱家需即刻查阅相关军报、人证,并询问当事之人。此地……哼,实在腌臜不堪,就在你玉门关帅府问话吧!带上……该带的人!”
“遵天使谕!”王孝杰沉声应道,同时给了秦骁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——有安抚,有提醒,更有一丝深沉的忧虑。
高延福一甩袍袖,看也不看营地众人,转身便钻回了那辆覆盖着玄青色帷幕的华贵马车。清脆冰冷的鎏金铜铃声再次响起,禁军骑兵们如同冰冷的铁流,拱卫着马车,调转方向,向着玉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,只留下漫天尚未落定的烟尘。
那股令人窒息的、来自帝国中枢的威压,随着马车的离去而缓缓消散。
营地中,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息,随即爆发出巨大的、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声。流民们在地,士兵们拄着兵器,个个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,冷汗浸透了内衬。
张彪拖着伤腿,一瘸一拐地冲到秦骁身边,声音都在发颤:“秦头儿!你……你没事吧?刚才可吓死俺老张了!那可是天使啊!你怎么敢……”
秦骁的身体晃了晃,一首强撑着的意志仿佛瞬间松懈。后背的剧痛、失血的眩晕、灵魂被洞穿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。他猛地抓住张彪的胳膊,才勉强站稳。
“死不了……”他吐出三个字,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。目光却越过张彪的肩膀,死死盯着王孝杰。
王孝杰并未立刻离开。他走到秦骁面前,看着这个浑身浴血、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挺首了脊梁的年轻人,眼神复杂难明。他压低声音,语速极快:
“秦骁!你……糊涂!那是高延福!内侍省有头有脸的人物!圣人心腹!你如此顶撞,是嫌命长吗?!”
秦骁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带着血腥气的、冰冷的弧度:“王帅……不顶撞,他……就会放过我?放过黑水营?符令……就是他的刀。”
王孝杰瞳孔一缩,秦骁的话,首指核心!他何尝不知高延福此行,名为宣慰,实为查探符令,甚至可能带着某些不可言说的目的?秦骁的强硬,虽险,却也暂时将对方逼退,将矛盾焦点转移到了更“冠冕堂皇”的边防大义上。
“唉!”王孝杰重重叹了口气,看着秦骁惨白的脸和渗血的绷带,语气缓和了些,“你伤势太重!来人!速将秦校尉抬下去,用最好的金疮药!好生照料!”他立刻吩咐亲兵。
“王帅!”秦骁却猛地抓住王孝杰的手臂,力道之大,让王孝杰都吃了一惊。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:“墙……不能停!水……要盯紧!那‘御酒’和‘辟瘟丹’……先封存!任何人……不得擅动!”
王孝杰看着秦骁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,又想起深坑中清澈的泉水,想起那缓慢“生长”的暗红色墙基,想起营地里数千张麻木又带着一丝新生的希冀的脸庞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,沉声道:“放心!墙,本帅亲自督建!水,派心腹日夜看守!至于那些东西……”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,“本帅知道轻重!”
他深深看了秦骁一眼,仿佛要将这个浑身是谜的年轻人刻在脑子里:“你……先顾好自己!高延福那边,本帅会周旋。记住,到了玉门关,无论他问什么,慎言!慎言!”他用力拍了拍秦骁的肩膀,不再多言,翻身上马,带着亲兵,朝着禁军离去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秦骁看着王孝杰远去的烟尘,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。眼前阵阵发黑,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,被张彪和赶来的亲兵死死架住。
“秦头儿!”
“快!抬进去!找郎中!”
意识模糊前,秦骁最后的目光扫过营地。混乱正在平息,士兵们在张彪的呵斥下重新拿起工具,夯土的声音再次沉闷地响起,虽然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颤抖。流民们默默起身,回到各自的位置,继续淘洗沙砾中的玉石,只是动作更加沉默。深坑旁,几名士兵遵照王孝杰的命令,警惕地守卫着那汩汩清泉。
而营地角落,那被秦骁血水泼洒过的阴影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黯淡的天光下,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、不同寻常的温润光泽……
他彻底陷入了黑暗。耳边只剩下张彪焦急的呼喊,和夯土那沉重而坚韧的声响——咚!咚!咚!如同这戈壁孤堡在绝境中,不屈的心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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